娘老了。这个“老”字什么时候和娘纠缠到一起的,遗憾的是我无法查证这个时间。
那天傍晚,娘突然告诉我:“晚上买俩缸炉烧饼吃吧……”自打把娘接进城里,她从来没有提过任何要求,住的,吃的,用的,一样都没有。我遵照娘的话,穿街过路跑了大半个城,终于在一处城中村里找到了娘想要的这个美食。娘兴奋不已,她把臃肿笨拙的身体嵌进沙发,双手捧着缸炉烧饼啃了老长时间才咬下来一块。娘蠕动着少有牙齿支撑的双唇,脸上都挂满了香甜。看着娘的吃相,我突然察觉到,娘真的老了。
或许是受了娘的遗传吧,我对缸炉烧饼同样情有独钟,只不过混迹城市之后,这种廉价的美食就不常见更不常食了。
作为土生土长的石家庄人,没有几个人不钟情于这来自民间的美食。以缸横卧,内壁贴饼,外温内烘,成品色泽焦黄,外酥里嫩,用油极少,因了芝麻的存在而同样香浓。它既可以作为“闲占嘴”的零食,也可作为餐桌上的主食,一个缸炉烧饼下肚,唇齿留香,胃囊饱足,若再陪一碗热腾腾的羊杂汤或者老豆腐,那是山珍美馐也不换的。
从记事起,我的家境就不富裕。父亲常年在外做工,娘拉扯着我们三个孩子,辛辛苦苦靠着几亩薄田维持生计。我们年纪都小,正是长身体、求知识的时候,为了犒劳我们,娘总会隔三差五为我们买上几个缸炉烧饼。这种美食,在农村极为普遍且廉价,五毛钱一个,个头大,既可填饱我们的肚子又解了嘴上的馋。母亲却很少自己享用一个。常常是,我们把外面的芝麻和焦黄的外壳吃掉,只剩下里面不香不脆的面片,母亲则一边处理着我们剩余的部分,一边把散落的芝麻划拉起来,到最后只来的个干干净净,心满意足。
“城府千层四方方,芝麻万点心计长。奈何八卦炉中烧,纵到唇边更放香。”这起源于清朝年间的美食,尽管廉价却做工繁复,手工和面,自制油酥,揪剂子,挑面层,包烧饼,拢火烧缸,降温贴饼,文火烧制,哪一个环节都极为考究。这是百姓对于生活的态度。
这些年,经常地走南闯北,很多外地朋友问我,到你们哪里了,有什么美食?我第一个给他们推荐的,即是这缸炉烧饼。缸炉烧饼以刚出炉的最为好吃,带着烫手的温度,轻轻咬下烧饼焦脆的一角,急不得,快不得,此时烧饼内部的热气顺着咬开的一角钻出来,带着油香,携着面香,热气跑尽,你就可以尽情地大快朵颐了。
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达官贵人,在石家庄如果没吃过缸炉烧饼,实在是一种遗憾。没吃过缸炉烧饼,你就不可能抵达一个地方人们的内心,感受不到这个地方人们的朴实和醇厚。这美食,入得起民家,上得起大席,不讲究场合,不讲究吃法,粗糙中带着细腻,简单中含着复杂,实在是隐于民间的上品。
在城市落户工作之后,娘每次来探望,总会总老家带几个缸炉烧饼过来。娘常说:“大鱼大肉都比不上一个缸炉烧饼,这东西养胃。”我明白娘的意思,这些年应酬多了,吃吃喝喝的机会多了,免不了落下胃疼的毛病,娘知道却不说,无亲无故独自打拼,哪是容易的事情。娘唯一安慰我的方法,大概就是这不起眼儿的缸炉烧饼了。
这些年,我已经很少回家,见到娘的次数一年里屈指可数。爹的身体一直也不是很好,年近古稀的娘一个人捯饬着几亩地,辛辛苦苦却从不抱怨,也不给我们做儿女的添什么麻烦。流汗出力了一辈子,娘落下了不少毛病,高血压,坐骨神经痛,去年冒着寒风下地收白菜还中了一次风。在我极力劝说下,她才勉强同意租出那几亩地,和爹到了城里。
但是,娘到城里后,日子似乎过得并不快乐,她时常唠叨,这么大个城市,怎么连个缸炉烧饼都买不到呢?醉翁之意不在酒,我知道,娘想念的并非缸炉烧饼,而是生养我们的那个家。
看着娘啃缸炉烧饼的样子,我仿佛看到了娘的一生,艰难却没有怨言,辛苦却从不放弃。娘把掉到沙发上的几粒芝麻捡起来,一挥手扔到嘴里,此情此景,儿时最美好的回忆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。参差不齐的半块缸炉烧饼裸露着,娘说:“好吃是好吃,但就是没了咱们家里做的那种味道了!”话虽这么说,娘却已经心满意足,儿女成家立业,家家和和美美,吃的穿的用的啥都不缺,这不就是我们小时候,娘常给我们描绘的美好未来吗?
看着娘手里的半块缸炉烧饼,我的心里五味杂陈。
看着娘笨拙的样子,我知道,她真的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