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家的老院子里，有一棵高大挺拔的老椿树，说它老，它会不高兴，其实不过才三十岁的光景。
椿树是母亲在我六岁时亲手栽下的，到了快要上学的年龄，我的个头还是出奇的矮，只有九十公分那么高，这让母亲非常着急，她听了邻居二大娘的劝说，在我睡觉那间屋的窗前栽下了这棵树，还让我跟她学唱歌：“椿树王，椿树王，你长粗来我长长，你长粗来当材料，我长长来穿衣裳。”每天睡觉前，都要让我抱着小树清唱上一回。
我很是讨厌这种周而复始无聊透顶的工作，每次都困得磕头打盹的时候，还要去干这么没有情调的事儿。所以，每次娘让我唱，我都不太配合：“椿——树——王，椿——树——王，我长——粗来，你——长长，我长粗来——当材料，你——张长来——穿衣裳……”
唱着唱着，我就抱着小树睡着了。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儿，屁股被娘扇了巴掌，等我清醒过来，见娘气得不行，喘着粗气儿骂我：“就你这个没出息的样儿，什么时候才能长高呢？要不，这学就别上了！”
一听不让我上学，我的困劲儿一下子就跑到脚底下去了。“我不，我不嘛！我得上学，我要上学！”喊叫里带着哭腔。母亲怕邻居们听见了，语气立马变得温柔：“要上学，那你就好好说，说错了，就别想去。”
于是，面对此项关乎我人生幸福的伟大“工作”，我变得异乎认真和无比卖力，丝毫再不敢懈怠，不敢再唱错，就怕娘再提不让我上学的事儿。在儿时的心目中，上学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啊！穿着新衣裳，背上新书包，戴上红领巾，唱着歌，和小伙伴们一起手拉着手，走在上学的路上，多么幸福，多么快活。尤其重要的是，自己再不会被娘无端地从熟睡的被窝里扯着耳朵拎出来，没完没了地天不明就跟着他们下地、放羊、割草、捡麦穗。
母亲教我的歌唱了半年，我的身高自岿然不动，母亲的叹息里渐渐多了几分哀愁。好在我学习认真卖力，分数比别的同学考得高，此高抵消了彼矮，取长补短，母亲心里稍稍有了些许宽慰。
五年级毕业那年，班里的小伙伴们很多穿上了白色运动鞋，白色蓝底的运动鞋洗刷得干干净净，用漂白粉一漂，那种感觉真白真美真神气，每每做梦我都想拥有一双。有次为了能穿一会儿马胜利的运动鞋，他竟然狮子大开口，要去了老师奖励我的一支铅笔。
趁着毕业季，我侥幸地向母亲张口，闹着要买一双那样的白色运动鞋，可母亲不同意。她说：“现在家里困难，没有多余的钱，等到过年，家里卖了那头青山羊再说吧。”
我对母亲的答复十分不满，尽管知道父亲犯了坐骨神经痛，不能下地干活，天天吃药，每天都要花钱。可我还是觉得委屈，母亲连五块钱都舍不得拿出来，这对处在叛逆期的我来说，小心脏儿受到了相当大的伤害。
于是，我的脾气变得越来越逆反、暴躁，有时莫名其妙地就会跟家里人发火，和同学因为一丁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却吵得不可开交。在一次数学课上，我还“勇敢”而公开地顶撞了数学老师，母亲对我的教训如同对牛弹琴，每每皆是潸然泪下无可奈何。
正值麦季，母亲让我帮她去田里收麦子，我极不情愿，母亲将一把磨得闪光铮亮的快镰递给了我，突然，悲剧发生了。
我握住这把寒气逼人的镰刀，望着门口这棵碗口粗的椿树，心中顿生出一种发泄和报复的念头来。于是，我大镰一挥，使劲砍向那棵矮胖的椿树。
只听得“咔嚓”一声，整个镰刀斜插进树干里，清莹碧绿的眼泪顷刻间从椿树素净的颜面上一滴滴坠落下来。
这个场景把母亲和我惊得半天都没说一句话，五岁的妹妹却吓得哇哇大哭，边哭边说：“哥哥坏，哥哥坏，哥哥把小树砍伤了。”母亲好像也彻底伤透了心，一天都没有搭理我。
我浮躁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，而后努力地去备考，在毕业时考进了县里的一所重点中学。临上学的头天晚上，母亲将一双崭新的白色运动鞋悄悄放在了我的床头。
时光过得真快，一晃我参加了工作，家中的那棵椿树也长成了参天大木。它的枝茎占去了院子里大半个天空，像一个独臂擎天的巨人。每次回家，我都会张开双臂像小时那样搂抱它一下。时过境迁，它的腰身已变得粗壮无比，再也抱不过来。
我抬头仰望它的枝干，不经意间，发现在树干的三米高处，有一个愈来愈明显的椭圆形大疤。如同一只无限放大的牛眼，中央的瞳仁怒目圆睁，一副无比仇视的模样。
我一下被这奇怪的现象震慑住了，悄悄地问母亲，母亲说，那还不是你的功劳！小时候的那一镰，让它受到了那么大的伤害，这一生又怎能轻易地抹去呢？
我心里懊悔到了极点，为自己的无知、鲁莽而深深自责，我不敢再去看那只因愤怒而瞪圆了的眼睛。
母亲说，这活在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是有灵性的，你对它好，它就对你好，你伤害了它，它就会生气，仇视你，甚至以自己的方式报复你。所以我们不能伤害轻易它们，否则，伤害的阴影会一直留在它的记忆里。对家人对孩子，对你身边的朋友亲人更是这样，不要觉得亲近而轻易伤害他们，因为你的每一次伤害，都会给他们心里造成创伤，创伤经过治疗可以平复，可留下的伤痕却是一辈子都褪不掉。
审阅：高蕊
简评：年少的叛逆期给一棵树带来的伤害，多年以后还了作者一只愤怒的眼。本文虽以一棵树为主线，实则写的都是母爱与对儿子的教育。
终审：严景新
作者：常伟，笔名常岳、常十月，警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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